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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鳳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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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鳳僧

趙馮的爹丟了。

這事不能算新聞,至少馮莊的人們是這麽覺得。家裏只剩趙馮和他爹兩戶人的老馮家本來就住在村裏一個旮旯角,一群逢年過節才回來的後生們很少有人還認識趙馮,更不用提還要知道他七老八十的爹。老人們多過了嚼人舌根的年紀,聽聞此事最多嘆一口氣,然後該去哪個墻根曬太陽還去哪個墻根閉著眼曬太陽。於是,關心這種破事兒的,就只剩下幾個游手好閑、偷雞摸狗的酒囊飯袋。

酒囊飯袋其一,是我那才剛從看守所裏放出來的發小兒。趙馮他爹丟了這事兒就是他頭一個打電話告訴我的,聽那興奮的語氣,我還以為趙馮他爹飛升成仙了。他跟小時候一樣臟話連篇,一邊叫我滾,語氣還是很興奮,一邊說他媽的,你知不知道他爹多少日子沒下過床了,他還能突然丟了?

我說,那你什麽意思?

他壓低了聲音,像在跟我交換什麽機密情報,說,弄不好趙馮這個蔫兒壞的東西不願意伺候這個主,扔山裏餵狗去了。

不知道為什麽,我心裏咯噔一下。

當天晚上我睡得不踏實。夢裏,除了趙馮還是趙馮。

算起來,我認識趙馮的時日比認識我那倒黴發小兒的時日短不了幾年。發小兒形容得很準,趙馮這人,骨子裏就透出一股蔫兒壞。印象裏,他不愛說話,不亂罵人,也不愛打小報告,就吊著一雙四白眼四處亂轉,可是真論壞事,沒人幹得比他還多。要麽拿放大鏡殺一天螞蟻,要麽課間活剝了隨手抓的耗子的皮,小偷小摸他瞧不上眼,要動手,一定是偷了什麽貴重物件,而且不為了換錢,只為了看別人著急而覺得好笑。混世魔王在世,大抵不過如此。聽說丟了的趙馮他爹年輕時候,跟那會兒的趙馮一個德行,只要沒在自己家地裏忙活,肯定沒幹什麽好事。不過,老一輩人也說,作為上門女婿,趙馮他爹在老馮家受著一口半輩子吐不出來的窩囊氣,連帶著一出生就沒了媽的趙馮也沒什麽好臉子看。趙馮在戶口本上叫了十八年的馮趙,他爹卻非要爭那一口氣,要麽叫他趙馮,要麽就要叫他的小名,而趙馮長這麽大最不愛聽的,就是他的小名,鳳兒。

為什麽叫鳳兒,趙馮不知道,我們也不知道。

趙馮管不了我們這群狐朋狗友叫他小名的嘴,於是便放出風去,說他的“鳳”是鳳天南的“鳳”。我那時候笑話他,說你丫上哪去跟人家鳳大老爺比,要錢沒錢要地位沒地位,一個窮困潦倒不務正業的野小子,更不用提武功如何——啊,說到這裏,我們那會兒愛看《少林寺》,小時候的趙馮曾經也有過去少林寺當武僧的夢想,而且差點就能成行,可惜最後還是在車站被他爹揪著耳朵一路罵著拽回了家。我跟發小兒擠在一幫汗臭氣的人堆裏,說可惜一代梟雄就此隕落,發小兒毫不猶豫地啐了一口,說他算哪門子梟雄,一個閑不住窮折騰的壞種而已,況且去少林寺又怎麽樣,說到底不還是去當和尚,那個混世魔王,打死他都不會甘心做和尚。

我離開馮莊,是六年前的事。那時候我那倒黴催的發小正為了他口中的哥們義氣“一進宮”,而趙馮則忙著為我餞行。認識這麽多年,雖然我和他們待在一起的時間不算太長,趙馮到底還把我當朋友。他從包裏摸出一瓶從他爹那兒順出來的酒,對著月光,仔細斟了兩杯,多的那杯給我,少的那杯他喝。一杯下去,恍惚有種百年已過,滄海桑田的錯覺。你小子算是出息了,彼時剛過二十歲的趙馮大人似的重重拍了拍我的肩,到了城裏,別忘了兄弟。

我說,要不你跟我一起走吧,去城裏打工,反正你也不愛種地,沒準兒,你上城裏,真能應著名兒,野雞變鳳凰呢。

趙馮看了我一眼。那一眼我記了六年。

我爹種不了地了。我得種地養他。

我回村的時候,正是趙馮的爹丟了小半個月的時節。家都沒回,直奔趙馮屋裏。

他一見著我,像見到一個命中註定的救命恩人,雙眼一亮就向我沖過來。種地給趙馮究竟帶來了什麽,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我的發小兒今年三進宮剛放出來,而趙馮從來也沒蹲過號子。和他約酒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成為了一件難於上青天的事。幾年前發小兒說他開始燒香拜佛,家裏香氣繚繞,過去的酒氣已經無跡可尋,煙味倒是越來越重。

我爹不見了,我爹已經中風好幾年了,他怎麽會不見了?

我不知道趙馮那下不了床的爹會不會有人來搶。他爹這兩年身體明顯越來越差,治不起,就奇跡一樣懸著一口氣一直活著,渾身上下就沒幾個還能捐獻的器官,沒有人來擡他,怎麽會莫名其妙地丟了?

可我無論如何也不能相信,這是趙馮的手筆。

事實上,即使是年少時瘋狂而壞到底的趙馮,他也不會做這樣的事。趙馮在我心裏,始終是壞而不至於壞到去殺人的。可是我面對著這個一身檀香與煙味的男人,望著他發紅的雙眼,竟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說,那你問過鄰居沒有?

趙馮重重地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如此一來,他那年輕時也曾是混世魔王的爹,就徹底從這個封閉的村莊裏蒸發了。我想起那人人叫罵的老人,想起趙馮小時候上課時一邊抖腿一邊故弄玄虛給我講的西游記裏妖魔鬼怪的故事,恍惚間,覺得一只到人間來為非作歹的神獸到頭來似乎是被捉回去過它的神仙日子了,只留下趙馮,這一個被現實快要壓垮了的半人半獸的可憐種,還在人間苦海中瘋狂掙紮。

那天,直到最後,趙馮也沒有喝一杯我敬他的酒。老了,老了,不到四十歲的趙馮說,戒了,都戒了。

他看上去真的老了。明顯的眼皮下垂,讓他小時候那雙駭人而殘忍的四白眼變得細長,變得越來越苦。後來我要走了,他站在月光下,身形佝僂,緩緩地擡手向我告別,莫名其妙地我眼眶就紅了。

再回到村裏是另一年了。發小兒在村口抄著手等我,一見到我的身影,就流裏流氣地擡手招呼我,說誒,你知道嗎,他媽的,趙馮出家了,少林寺去了。

令我意外的是,我似乎並不是很意外,好像命中註定早該如此。我去了趙馮的家,那裏落滿了灰塵,其中不乏香灰。一推門,好像一個小小的佛堂。

發小兒依舊是滿嘴臟話,一句一個難以入耳的詞,主謂賓定狀補全部混亂,不知道是罵趙馮還是罵日子。我們小時候的玩伴,除了不幸夭折的,或是幾個像我一樣離開馮莊的,剩下的都是他這個德行,幾乎把看守所當第二家鄉。只有趙馮,這個曾經被認為最可能犯下混事的人,出家了。

我有一種失魂落魄的莫名之感。

回城裏的路上我睡著了,做了個夢,夢見一身僧袍的趙馮孤身一人打坐,無喜也無悲。那些被小時候的他親手剝了皮的耗子,全都像強力膠黏在他身上一樣,死命咬著嚙食著不下來,可趙馮依舊神情自若地閉著雙眼,似乎一切都與他無關了。庭院中傳來鳥鳴,我探出頭去看,一只鳳凰就停在那裏,他誰也不看,誰也不屑於看。他的爹究竟哪裏去了?或許,是先他一步回了天上了吧。

而我,在回城汽車無休無止的顛簸中,又一次,再一次,毫無疑問地,被真實的生活叫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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